March 19, 2008

生子 / 雨希

她在露台睡過去了,穎給她蓋了一張小毛氈。

她當初選擇在這間護膚店做店員,就是因為這店子的孕婦裙漂亮。那時她剛畢業,穿著這家剛進軍香港的日本企業的制服。

正式上班前上了幾堂課,管理人員教她們要親切對待客人,那種文明她喜歡,不同於旺角大減價化妝店妖婦般的售貨員那種嘴臉,像老了又老不去,叫人厭煩。

那制服她喜歡穿,直挺的衣服,筆直的褲子,杏色的,一眼望過去,是個獨立的女子。她第一套制服掛在床邊時叫璇給撕破了。

她起了床,穎已幫她燙好裙子,杏色的,由肚子開始打了個摺,順著一直裂開去,是個尖長的三角,那個摺打得像上學的校服,那些一擺一擺的裙腳,一個摺,兩個摺,三個摺。

她拍打肚子一下,好像越來越拙於行動了,這孩子好像要帶些苦給她似的,她想起又笑了笑,挺著肚子挽了一個黑色袋子上班去了。

她挨著小巴的窗,有點渴睡,但精神是蠻好的,窗外好像有一整個新新的天,陽光也很滿,都瀉到她身上來了,她端坐起來,想了想,又斜著身子想在窗上寫下一些名字,嗯,生女兒就叫妍或者莉,配一個剛強一點的字,可以叫凱妍,或單字一個莉;生男孩呢,單叫志,或楷。她眯起眼來是細細的一條縫,這初秋不冷。

她回到店裏,karen 已經回來了,抬眼看了看她,說她今天眼圈有點黑了,問她今天覺得怎樣,她一拍肚子說,不怎麼樣,強得很。karen 說沒見過這麼粗魯的媽媽,店裏四五個女孩都笑了。

她在路上走著,有點吃力了,前面還有條短樓梯,她想到就怕。正午的陽光在頭上恣意地燃燒著,也燃燒她的影,燒得長長的,一蠕一蠕的動。忽而前面站了一個人,那香皂味好熟悉,她想起一格一格浴室瓷磚,就那麼一瞬在腦裏飛過的景象,有時熟悉的東西不需要用力去想起。她二姐說話了,陽光在二姐頭頂像飛碟一架架飛過,強光一束束叫她睜不開眼睛。

二姐端正的坐著,這店的綠野仙蹤好喝,兩人長得像模子印出來一樣,姐的臉還是多姿采的。姐問她哪時回家,她問姐是不是剛過了二十七歲生日。

臨走姐抱了她一下,生疏的動作,兩人都不知道要把臉放在對方哪一邊肩膀。

她炖了一鍋雪梨水,剛舀了一匙上來試甜味,就聽到開門的聲音,甜味剛剛好,她熄了火,掀開蓋,讓雪梨水涼著。穎回來在客廳看雜誌,她走過去,穎問她有沒有東西要買,她搖搖頭,望著穎說她的新口紅好看,穎就從袋裏把新口紅拿出來給她,她不要,說這口紅的顏色只適合穎。穎有點生氣,問她是不是嫌她用過,她望著穎看,穎紅了臉,說聲對不起,進了房。

她只是有點委屈,是穎叫她上來住的,也是穎替她接過手中的行李。

吃過飯,那糖水滋潤了兩個女子。這樣的秋季晚上坐在露台談天也不怕著涼,她告訴穎,今天碰見二姐,穎頓了頓,打趣說,二姐有沒有想打掉她的肚子。

她說二姐做了空姐後有一半時間不在家,可她沒搬出去。

穎轉過臉去看月亮,聲音矇矇的也像月亮那麼遠,妳記得中五那年跟他們去看電影嗎?

她記得穎那次回家晚了給她爸媽罵。

穎還在說,說妳二姐那時買給妳的衣服真漂亮,還有玻璃鞋項鍊,像整個長大了,像個小姐。穎的聲音很小很小,像小力拉著的小提琴,又像小動物哭泣的聲音。

她想起那次回到家門,要在門前蹲著把衣服脫下來放進袋子裏,那些輕微的月光,衣服磨擦的聲音,就像現在穎的呼吸聲。她踮腳回到和大姐、、二姐、小妹同睡的房裏,爬上自己的床,把冰冷的腳放進棉被裏,一切無聲地進行著,第二天放學她飛快回家,燙好姐的衣服,小心放回原處。那晚他們一班同學去看電影,有一個後來跟穎在一起了。

而一切像是那麼遠,她聽見自己說話,好像想告訴穎其實她覺得那身衣服很老,穿了像老了好幾年,她不喜歡,不過這是姐的衣服裏最年輕的一套,而且姐不常穿,不見了也不大留意到。而她沒有說,她以為自己睡著了,閉著眼睛感覺輕輕蓋在自己身上的氈。

穎在廳裏嘀嘀嗒嗒地打著字,她聽著,想得好遠好遠。看電影那晚穎穿的衣服其實很好看,道地的一個斯文小姐。她模模糊糊說穎的衣服好看,都是媽媽選的衣服,她媽媽只給大姐選過衣服,二姐穿,然後自己穿。穎在客廳裏,她卻聽見穎說有姐姐可以給自己打扮,那很好,那聲音是多少年前了,她中四那年認識穎,穎是獨生女,有自己的房間,穎一切都整齊,當她在家時。

她又聽見流水聲,清脆的,穎在洗碗,她很渴睡,披著氈子回到房間。

半夜她給哭聲弄醒了,是自己在哭,四處都暗,她哭,窗影在天花板上長長的,移來移去,好久了,她睡不去,撥電話給在倫敦的小妹,小妹嚇著了,問她為什麼哭,她哭著好一陣子說不了話,一頓一頓說撿來的小狗養不了幾天死去了,傷心,小妹笑她孩子氣,唬她流浪狗有傳染病。她擱了線,怕眼腫,走到廚房去,把小銀匙放進冰箱去冰,一拉冰箱門,流出了一格光影,在地上軟綿綿的躺著。有些影像要記起來並不費力氣,像光影,著實看得見,卻捉不實,只感到暖,和冷。

有時擁抱容易叫人累,她推開他的手他的腳,而他不知道。她肚子餓了,蹲在冰箱前吃沙拉。像一隻小老鼠,蹲在冰箱小小的一格光影裏。她帶著充實的肚子回到他的懷裏。

她站著等了一會兒,腰就開始酸了,她從冰格裏取出小銀匙,按在微微紅腫的眼上,冰得她全身抖了抖。

九月就這樣過去了。陽光有時燦白得像雪花,天氣卻涼了點。

她自己帶了飯,有了小孩她就不吃外面的東西,門縫外傳來同事們的聲音,她用匙子舀飯,聽她們一句句介紹產品,她的一隻手抵在桌邊看一本書,好像回到學生時代,她又舀了一匙飯,外邊的話語既遠又近,就像家常。

那天她有點意外,大姐來看她。

午飯時,她們去喝綠野仙縱,她走的時候,林林還小,大姐也整齊,現在姐就像真正的人們叫的”師奶”。大姐說二姐說她有了小孩,大姐問他呢,大姐的臉在陽光的另一面,頭髮鬆鬆的綁在頸項後,陽光一點點的穿過。大姐不說話了,她卻壓根兒沒有說過半句話,她低頭撫弄起皺的裙面,總是在腰側附近皺成一團,坐下來本來就是這樣子的,她有點累,把身子往後靠。

姐要走了,她卻忽然生氣,問姐當年為什麼要撕爛她的衣服,她只看見姐的頭在陽光裏顫了顫,她還是攤坐在椅子上,像一件堆在椅上的大衣,沒有人的挺直,軟軟的攤著。姐發怒的神情她熟悉,她感到冷,而眼神仍倔強,像給人搶了糖果的小孩的固執。她看不見姐的眼睛,就那麼一下身子一動她知道姐洩氣了。姐牽著林林的手走了,她摸了摸肚子,圓圓的,她也要做人家的母親了。

姐卻回來,望著她說,我想妳唸大學,而不是花錢給妳買衣服,給妳讀書做售貨員。姐不再咬牙切齒,只是輕輕的說,她覺得姐好可憐。她不說話,望姐牽著林林的手,很白,她彷彿嗅到洗潔精味。            

她在店裏工作,如常的和姐妹們說說笑笑,再過一個月就放產假了,再過一個月小孩就要生出來了,她想著小力地拍打了肚子一下。有顧客來了,是個女孩,一臉茫然似的,她走過去,站在旁邊,並沒有猛力向女孩推銷各樣貨品,她靜靜站著,看著女孩留意些什麼,也悄悄看了女孩的臉,女孩有點腼覥,看了一會才轉臉過來問她洗臉露和洗臉粉的分別,她詳細說明了,女孩付錢時看見有人在做皮膚測試,也想做。

她給女孩做了皮膚測試,在心裏想著該說些怎樣的話,這女孩的皮膚底質並不差,但兩頰卻是好一些的黑印和紅紅的傷口,都是輕微的,她只好跟女孩說她的皮膚並不差,只要等印消了,就好了。女孩走時對她笑了,她覺得女孩笑時比不笑好看許多。她想自己快樂孩子生出來就會健康。她的手拍著肚子,白而長的手指。修得光滑的手指甲。

穎買來許多 baby 的海報,她說生男的俊,將來娶豪門小姐;生女的漂亮,將來釣有錢王八蛋,她忍住笑指這是穎自己的心願,她看穎喜氣洋洋,跑來跑去將海報到處貼,穎拿著海報比來劃去,她感覺就像是在裝飾著聖誕樹般。她望著穎的臉,想恆就是喜歡穎的活潑,發起狂來像個什麼都不顧的小孩,只專心一意做自己相信的。穎回頭問她這樣貼好不好,她四處望望,感覺好像變了幼兒園,她忽然有點期待聖誕的來臨,那時,孩子應該出生了,她問穎可不可以提早兩個月佈置聖誕樹,穎興奮極了,衝過來要擁抱她,穎總是這樣熱情,一快樂就要擁抱別人,她感覺今天像過節,她的肚子頂住了,穎就從後抱著她,靠在她的背上,說笑,說這很像花樣年華的海報,梁朝偉也是這樣抱著張曼玉的。

穎的身體是那樣的暖,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摸那小生命,她忽然有點累,覺得很髒,她忍不住推開穎的手說睏,低著頭,抱著自己肚子回房去了。

夜裏她被哭聲吵醒,嚶嚶的,她沒把頭轉過去,她知道穎在哭,她不想安慰她,冷冷的叫她回自己房去睡,明天還要上班。

穎沒理她,哭了好一陣子,像睡著了,矇矓中她聽見穎問她,她們認識了多少年了,她說八年了。又安靜了,她感覺好像是睡在穎的家裏,兩人小聲說一些秘密話,然後伯母來敲門叫她倆熄燈睡覺。

穎說妳記得我的蜻蜓項鍊嗎,妳說喜歡我送給你了。穎說那時真好,她說起兩人上課帶鍋子煮飯的事情,說著自己在笑了,聲音悄悄的,遠遠的,像說給自己聽。她感到穎翻了個身,臉對著她,問她,記得當年聖誕節時看完電影後送她回家那個男孩嗎,她依然不想說話,只是覺得睏,眼睛卻怔怔的望著天花板,穎頓了頓說,妳當年不是喜歡他嗎,她說話了,眼睛還是望得遠遠的,她說我記得,後來你們在一起了,兩個星期完了對不對,我知道。

有時她覺得穎像貓,在黑暗中也可以把她的臉看得清清楚楚的,她感覺穎的瞳孔在收縮在放大,其實她什麼都知道。她聽見穎長長的吁了口氣,抱著她,她想她們會這樣抱著睡到天亮。

她跟穎說,我記得妳家裏的衣櫃,一打開都是新的衣服。穎模糊的應了一句,妳喜歡就自己挑,我叫媽媽再買。她輕輕的說,我沒有告訴你呀,大姐、二姐叫我媽作姨,我媽買衣服給大姐,她們穿了,我才穿。她聽見穎的安靜,她聽見穎說知道了,叫她睡,她安心地閉上眼睛。

她看見自己的制服掛在床邊,新燙好的,直挺的掛在床邊,自己床下睡的是大姐,對面睡二姐和小妹,她沒有上床,靜靜站著看自己睡覺,忽然天就亮了,大姐睜開眼睛拿剪刀又撕又剪,她的制服成了一條一條連接不斷的碎布,她想去搶,可她的肚子好重,她不能走,她又看見,那一條條碎布變成她那綠格子校裙,好髒,兩個姐姐穿過,好髒,她好想下雨。

天下雨了,她覺得肚子好痛,她想撒尿,她一看,自己的肚子是平的,她輕快的走著,雨水很清涼,到處是乾淨的草地,腳心軟軟的,有點找不到重心,她這樣在雨中走著,她看見自己在前面,穿著一條黑色的裙子,他說黑色好,人會瘦一點,她一蹦一跳的走過去,拍前面的自己的肩膀,那人一回頭,卻是穎的臉,她往下看,看到穎的大肚子,她又望著自己,肚子扁扁的,那麼年輕,肚子扁扁的,穎對她笑。

她醒來,滿身冷汗,她摸著自己肚子,真好,你還在,就只有你陪著媽媽。她看著天花板上的窗影移來移去,她看著像看見一張臉,她怕,開口問穎記不記得上一年她的臉滿是黑印和紅紅的傷口,沒有聲音,她想穎睡著了。穎說我記得,妳那時發炎,她接著話說我不是發炎,我只是覺得好髒,想把臉弄乾淨,妳知道嗎,我那時覺得好髒。嗯,穎答了一聲,兩人都怔怔的望天花板,兩人都怕。穎又翻了個身,問她為什麼不告訴他有了小孩,她說不想勉強,她不想他因為小孩的關係跟她在一起。穎說她今晚跟原分手了,這年來第三個男朋友了。

穎站起來到浴室去洗把臉,又鑽回了被裏,穎的腳冷冷的,她打了個突。

穎的聲音也冷,妳想他內疚對不對,妳想有一天在街上碰見,讓他看見自己負了妳多少年。她賭氣不想應她,她有自己的道理。穎更生氣了,說,我當初就跟妳說不該跟他在一起,大家都反對,妳覺得這樣很浪漫對不對。她想像穎像小丑一般漲紅的臉,她的手移到自己的肚子上,感到好滿足。穎的聲音又提高了,像摔破碟子的清脆,她專心一意去想孩子出世後的生活。穎的聲音流進她的耳朵裏又像水流了出去,她專心想穎的聲音的難聽,穎站起來,說妳以為生了孩子就是幸福的家庭嗎?沒爸爸的家庭怎會幸福?他不會跟妳在一起的,妳清醒一點。

她冷靜地看著穎,手還是放在自己的肚子上,她覺得了穎的委屈,她一字一頓說,妳折磨我有什麼用,妳去找他老婆呀。

安靜,有時她認為,唯一聯繫她們友情的就是安靜。

穎衝了出去,她聽見穎關門的聲音,這屋子裏只有她一個人了。

她輕輕哼歌,有時她怕她就哼歌給自己聽,並不是全記得歌詞。她又在雨中走,雨水和青草的味道,很乾淨,她喜歡,她看見自己和恆,她想起自己幸福的笑著,她走前,拍自己的肩膀,黑色裙子恆喜歡她記得,她自己回過頭來,卻是穎的臉,穎的肚子大大的,恆也回過頭來,他牽著穎的手,他們望著她笑,穎的肚子扁下去了,她的肚子卻大起來,她看見穎和恆抱著對方,穎就像一條蛇纏著恆,恆卻望著她笑,說愛她,她覺得那蛇是纏在自己身上,緊緊的,穎緊緊的抱著恆,那蛇緊緊的纏著她的肚子,她好疼,她覺得好髒,好髒,她覺得自己好髒!

她痛醒了,痛得她大聲地叫,穎不在,沒人在,她痛。她掙扎去拿電話,一用力,整個電話掉到地上去,她用力抱著自己的肚子。她痛得動不了,她像一條蛇在床上扭來扭去,一條笨重的蛇,她全身都濕透了。

月光照在被子上,月光照在她的臉上,月光下一切應該是安靜的,在黑暗中人可以做些甚麼呢,她不掙扎了,用力按著自己的肚子,她想人家說早出世的孩子叫七星仔,將來會很聰明,她的眼裏蓄了一眼眶的淚,沒人在的時候,她連喊痛也不想喊。

過了一會兒,好像不那麼痛了,她自己起床打電話叫了救護車,她又抱著肚子給自己換了裙子,帶了一些替換衣服和衛生巾,她攏好頭髮,給自己塗了口紅,媽說過女人不能沒有血色。她抱著自己的肚子靜靜的靠在沙發椅上等救護車來。

醫護人員讓她坐在輪椅上,給她蓋了一張氈,出門口時她還是因為迎面吹來的風而打了個抖,她想起那時奶奶死時也是這樣的天氣。她在睡夢中聽見有人哭,有人叫,大姐叫醒她,要她換衣服,全家要跟著奶奶去醫院,她半睡不醒在房裏穿襪子,她趕客廳去,全部人都走了,留下她一個。

醫生給她打鎮靜劑,她睡去了。她醒來時覺得自己睡了一整晚,睡得飽飽的。

她打電話給穎,穎來到醫院時,她正在喝牛奶,她覺得自己像乾淨的小孩,穿著白色的衣服,嘴邊沾著白色的牛奶,她想對著穎笑,卻流淚了,穎站著也哭了。穎俯身伸手抱了她,她也緊緊捉著穎的肩膀。

她們去買聖誕樹,買了一棵真的樹,卻一點也不是聖誕樹的樣子,離聖誕節還有兩個月呢,她們議價時很高興,比手劃腳,比原價錢便宜了三分一。

她媽來找她,她知道是會來的,她沒有申請調到別的分店去,她想自己是在等著家裏的人來。她跟在媽的後面走,一邊輕輕的撫摸著自己的肚子,她走得有點吃力,一條不長不短的距離架在她們之間。

媽坐她的對面,她想原來她們兩人很少單獨相對。媽點了一些她喜歡吃的菜,媽一邊看菜單一邊說,他是怎樣的人,她又玩著腰側起皺的裙面,跟妳一樣她說。媽望著她,口裏還在點著菜,她這又說,我沒有告訴他我有了孩子。她以為媽會說話而媽沒有。她頓了一陣子,自己笑笑,又接著說,現在的女性可以自己養自己,媽不說話,兩人安靜吃飯。媽問,妳何時回家,妳要人照顧,媽銀行裏還有些錢。她吃她喜歡吃的芋頭,不想說話,吃完了才抬頭望著媽說,他打你。
媽跟她說話就像跟大姐二姐說話般輕,媽說妳也要做人母親了,她想媽是真的老了,以前媽剛強如藤條,又瘦又沒血色,她說她現在跟穎一起住,穎會照顧她,媽沒說話,結帳時媽說他中風了,你有空就回來,她蓄了一眶眼淚背著媽走路。

媽送她去乘車,她幽幽說我還要上班,孩子生下來,我給錢妳,妳喜歡自己帶也好,給保姆帶也好。媽笑了,皺紋舒展如手指骨節上那皺著的橫紋,她想女子就像手指,幼幼長長,剛強起來什麼也能做。

漸漸她也讓媽上她和穎的家,媽煮的東西穎說好吃,的確比穎煮的好吃多了。有時她在露台織小孩子衣服,聽媽和穎談話,煲裏炖的是瑤柱粥,很綿很軟,她等著。她有時跟孩子說說話,她覺得孩子好幸福,有穎姨,有外婆,還有自己疼,她閉上眼睛小歇了一會兒,有人給她蓋被子,她覺得穎的手跟母親的手一樣暖。她聽母親陪穎瘋,二人商量怎樣做一張嬰兒床。

媽替她執拾屋子,找到恆的照片,媽說,孩子沒爸在身邊也要讓孩子看著爸爸的樣子長大,那才長得健康。一張是她和恆的,一張是他們三人的,穎也讓它放在床邊。

開始放產假了,媽緊張,搬來小住,棉被換了一床厚的。她們有時三人擠在穎的大床上,穎要聽媽年輕的故事,她不想聽,閉上眼睛想像自己睡過去。她感覺自己輕輕的,身體慢慢往下沉。媽的聲音在耳邊縈迴,她想自己睡醒,還帶著醒來想哭的傻勁,媽抱著她,要她叫人,叫大姐,叫二姐,她就這樣遠離了自己小小的床,她想一切都陌生;她想起大姐給她洗澡,底褲反過來帶到頭上,就可以把頭髮兜著,不會弄濕,姐唬她穿了底褲在頭上,會看見不乾淨的東西,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媽說後來他就離婚了,那時潔才兩歲,齊耳的短髮,醒來的時候要親她的嘴,她聽著媽的聲音睡過去,母親說後母難做。她看見陽光在前方碎開,她看到兩歲的自己一直往前追,跑得出汗了,髮絲貼在臉頰上,她跑,摔倒,忽然就是長長的梯級,恆在上面,她又追,恆抱著她的孩子停下來看她,她愈追他們就愈遠,恆看著她,恆總是看著她。她把小腳伸到媽面前問髒不髒,媽說髒,她自己笑著說不髒,她又問臭不臭,媽說臭,她自己笑了說不臭,不髒,不臭,她笑得像叮鈴,頭髮一甩一甩的。

她醒來帶著想哭的傻勁,她哭了,四處安靜,好像只有自己,月光中有窗影,有穎的臉,有母親的臉,自己夾在中間,她們抱著自己。

小孩子衣服快織完了,米白色的,媽說太大了,一歲才能穿,她拆了又織,織了又拆,不想織錯任何一針,這陣子臉色有時蒼白,有時紅潤像回到小女孩時。昨天晚上痛了,以為要生,折騰了一晚,原來空忙了。

穎買回來了大剪刀,那樹長得不像樣兒,穎說要把它修剪成聖誕樹的樣子,她坐在椅上看,說樹頂那棵大星她要放,穎和母親合力把樹搬到櫃上,看上去那樣的高,穎給樹纏上了小燈泡,提早了半個月了,她們熄了燈,坐在樹前吃士多啤梨,酸酸的甜甜的,小燈泡一閃一閃。

夜裏又痛,是真要生了,她自己醒了,大聲叫媽,一切母親都準備妥當了,她一點都不怕,穎和母親扶著她,她們擠進的士,她痛,看車窗外燈光如星,穎在耳邊問她,要不要打個電話給恆,她咬牙搖頭,穎的臉滿是汗貼在她臉上,她痛一陣又歇一陣,她想母親,母親的手握在手裏冷冷的,她想孩子出世了就好,生女叫思恆,生男單叫孝,她痛,裙子都濕掉了,重重的,她開始害怕。

大姐在醫院了,大姐說,二姐趕過來了,小妹也快放假了,等她生了拍合家照,她想笑,全臉都是汗,穎拿著攝影機拍來拍去,她躺在雪白的床上,那床像車,一路走著,母親大姐穎都跟著她,她想快要剩下自己了。

生下來就好了,恆喜歡女兒,醫生說用力,快生出來了,她想起自己什麼都預備好了,就忘了給自己預備一雙手,她想握著恆的手,她怕,她一隻手捉住床沿,一隻手握成拳,卻什麼也捉不到,她只能矇矓看見自己的肚子,醫生說用力,她用力。

她痛。

15.12.02 11:05pm 2007
收入韓文翻譯97後香港年輕女作家短篇小說選《尋人啟事》。

Yu Xi is a student from CLIT2028 The City as Cultural Text 2007-2008 first semester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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