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rch 19, 2008

這夜,電影還未看完 / 晏睛

電影《誘心人》一直播放著,對白一點一點地吐出,畫面一點一點地消逝,而夜還很漫長。女主角染著一頭耀眼的紅短髮,在街上走著,實在亮麗。後來被一輛車撞倒,昏去前一刻對著途經的男主角說:「你好,陌生人。」我喜歡這句對白的荒謬和突如其來。

搬來這公寓的時候,我就有種不安的感覺,即使座落的空間完全不同,但格局是如此相似,同樣是五樓,同樣的細小,同樣的寂寂地佇立於城市不顯眼的角落。同樣的故事好像發生過,我不確定,也許只是城市裡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偶爾相遇的故事,千千萬萬人都擁有過,尋常得不值一提。「你好,陌生人。」我懷疑我說過許多遍,我對女主角的同理心可能來自我們都說過同一番話。身在北京,我反而追隨香港的風俗,在門外擺放著一爐檀香,供奉神明,房子看起來便有點生氣。電影畢竟是電影,鏡頭捕捉著人海中的男女主角一步步走近,似乎預示著一個關於一見鍾情的故事要開始,他們都掛著胸有成竹的笑容,誰都知道將會碰到的是怎樣的人。這種有準備的突如其來只會在虛構的世界出現。

女主角的黑白照有點哀傷,有點失神。不快樂的時候根本不用眼淚去演繹,眼淚是多餘的,回過頭來,想著遠去的臉,自可說明一切。不知道那時離別時,穎生有沒有看到我別過來的臉。就算看不出我的傷心,希望他看到我眼底裡他憐惜的眼波。我永遠是個兩面不討好的人,我討厭自己為什麼不徹底一點,做好人也好,做壞人也好,只要徹底便好。若果我對父親反叛一點,對穎生撇脫一點,人生便簡單得多。一個公寓突如其來的鄰居,我連他的過去也不知道,又怎可以相信我們是有未來的。我們夜裡才碰面,暗暗的空間存在著兩個互不相干的房子,當中的人有權利永遠扮作陌生人。我們的相遇大概有點莫名其妙。然而,誰人的相遇不是莫名其妙的?誰說:「你好,以後多多關照。」,誰便破壞了都市人的遊戲規則。我忘了到底是我說的,還是穎生說的,我甚至忘了是我先搬進來的,還是他。我們常常走到天台看風景,他怔怔地望著遠方。我就知道將來我主理的廣告一定要有那樣的一個畫面。他不說話時,我便會靜靜地抬起頭看他的側面。女主角說:「我從不吻陌生人。」男主角回應:「我也是。」後來他們相擁而吻。他們的眼裡充滿著說話,說不說出來都沒有分別,反正事情的發展都是一樣的。

我們喜歡背對背坐,他畫他的草圖,我構思我的故事。他說:「你喜歡突如其來的事情嗎?」我問:「什麼是突如其來的事情?譬如什麼?肚瀉?車禍?」他笑說:「你這個人,不知是幽默還是奇怪。」跟他一起我便有很多想法要表達出來,無論是快樂的還是不快樂的,我希望統統最後都轉化成一個個公仔箱裡的圖像。「譬如結婚。」他說。「有家美國公司請了我當美術指導。」「你這個人呢,不知是草率還是……」我說。「天真。」我掉頭偷看他的草圖。有種緻趣和纖細只有他才畫得出來。我至今還留著他送我的畫。他不知道我一直都珍惜著,即使我是狠下心腸的那個。女主角的觸覺很靈敏,她深知眼下這個人不會為她放棄遊戲人間,而她也是個懂得及時快樂的人。「我在等待你……」她擺出一貫無往而不利的哀傷神情,她深知道她的武器是什麼。「什麼?」男主角低著頭,背著她。「離開我。」她說。

後來有好些日子我一人躲在天台看天又看街,有時整個下午便這樣過去了。上環的街很小、很狹窄,一天裡有多少人靜靜地溜過我的眼底?數著數著便會漸漸忘記遠去的人。我不忿穎生的離去,不忿他連回頭的意志也沒有。我們之間,除了曾經共享同一個空間、認識彼此的名字外,還有什麼理由走在一起?他問:「你捨得我一人走嗎?」父親說人在年輕的時候都可以輕狂,但不可太徹底,要知進退,該撤手的時候就讓它成為回憶。「家宇呀,你的日子還長。就當他是過馬路時打過照面的途人,又或者是每天派信的郵差,不可留。」從小,父親每每打罵完,總會語重深長地說一番大道理,我便乖乖地聽話。我不是沒有怨懟,我怨父親,我怨穎生,我更怨自己神鬼都不成的個性。

一人來北京已經兩年了,有時夜裡驚醒,細細地環視四周,看看窗外的景物。我曾不只一刻懷疑自己到底在香港還是北京。近來扭開電視機,總看到慶祝香港回歸十周年的片斷,還聽到耳熟能詳的廣東話。我明明在北京,怎麼香港的感覺還這麼濃烈?別人說人離鄉賤,我倒說人離鄉貴。我好喜愛女主角的髮型,紅短髮、桃紅假髮、棕色曲髮,一身多面,跟著不同的男主角發生感情。你不能說他們濫情,紅短髮只跟小說家相戀,桃紅假髮只跟醫生調情。掛著外來者的身份,好像做什麼也沒有負擔,工作受了氣,X字根本不用放在心裡,可以說出口。同事問:「嗯,怎樣了?」我笑說:「香港人歎息時都是這樣的。」我詫異,不是因為X字悄悄溜出口,而是因為我竟然可以如此圓熟地打圓場。對於一個城市,如果你連它由中心至外緣的距離也沒有概念,連自己的身軀都會陌生起來。不過是一個寄生的外殼,和你有什麼相干?我開始懷念香港,更懷念往昔的軀殼。有種鄉愁是沒有指涉的具體地方的。寂靜的時候便要找個軀殼溫存自己。
「香港的女生都是這樣的嗎?」重慶來的古問。
「什麼叫這樣?」我反問。
「就像你那樣。」
「不,在北京的香港女生才會這樣。」
我漸漸地喜歡上這種沒有宏旨和意義的對話,含糊其辭對於一個陌生人來說是恰如其份的。電影交叉地交代兩對男女分手的下場。他們都說我很愛你,但我要離開你。被撇下的人都以為自己很傷心,其實傷心不過是自我催眠,好等自己相信我被別人負了,我沒有錯。

我喜歡北京的夜,從窗台望出去只見徹頭徹尾的黑。整座公寓已經沒有燈火了,只有我的房子還有點點光閃著。電影的影像在玻璃窗上跳著,外面看進來又是怎樣的一道風景?忽然隱約聽見門外咔的一聲,隨後是叩門聲。我把影片調至暫停狀態,玻璃窗上的跳光便消失了,一切都靜止下來,此刻我才驚覺原來只有自己一人。我在木門上的小孔裡只見一個人的頸項。
「你好。是這樣的,我不小心把你房子外的香爐打翻了。」男子說。
「怎麼?」我凝視著地上的灰燼,心便沉下來。
「真的對不起……」
「沒關係,反正是中看不中用的東西。」
「我是南京來的,剛搬到隔壁,以後多多指教。我叫……」

Yan Jing is a student from CLIT2028 The City as Cultural Text 2007-2008 first semester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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