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ovember 25, 2009

復仇之花 / 潘國靈

開筆寫這篇文章前,本想看看杜琪峰最新作品《復仇》,不料上映不久便淡出各大院線。但想想,如果不那麼「名正言順」的話,近作《竊聽風雲》(古天樂最後變身半人半機械般駕車衝過斷橋與王敏德同歸於盡)、《希魔撞正殺人狂》等,也包含「復仇」元素。沒正式統計,主觀印象,近年復仇主題在世界影壇也頗領風騷。

近年的復仇電影
韓國朴贊郁的「復仇三部曲」(《復仇》、《原罪犯》、《親切的金子》)揚名海外,在影像中燃起一片極盡暴烈的復仇火海。電影怪傑昆倫.塔倫天奴的「新娘復仇記」《標殺令》、《標殺令2》拍出奇詭暴力美學,新作《希魔撞正殺人狂》題材風格有別,但貫徹其中的仍有「復仇」母題,逃過納粹追殺的少女,後經營戲院,一把大火把看宣傳片首映的德軍燒清光與菲林同葬。

荷里活電影拍復仇,近年較印象深刻的有《慕尼克》(Munich)。史匹堡繼《舒特拉的名單》、《雷霆救兵》後再拍深沉歷史題材,《慕尼克》取材自一九七二年慕尼黑奧運村血案,講述以色列政府如何對血洗慕尼黑奧運村的巴勒斯坦兇手進行報復,電影原著就叫《Vengeance》。推得再早一點,我想到巴里.萊文森的《沉睡者》(Sleepers),四名男孩在男童院受獄卒性侵犯,仇恨的火種沉睡多年,長大後一個成了記者,一個成了律師,兩個當了黑幫,黑白同行展開復仇計劃;電影中不時出現主角閱讀《基度山復仇記》的鏡頭。

港片方面,張徹一九七零名作《報仇》你可有看過?姜大衛飾演的關小樓為兄關玉樓(狄龍)報仇,結尾盤腸大戰,全身白西裝染滿鮮血,跳著死亡之舞;深受港片影響的搭倫天奴,想必看過這齣電影。以「復仇」入名,杜琪鋒的《復仇》之前,有彭浩翔的《公主復仇記》,他另一齣近作《出埃及記》則更煽動男女仇恨──女子秘密組織起來暗殺男人,如今看來,又相當應合「港女」與「港男」齟齬不合的局面(或是被製造出來的現象)。

例子偶拾,或者你會想到更多深刻的。


圖一:巴里.萊文森《沉睡者》電影海報


圖二:張徹《報仇》電影海報

遠古的復仇女神
當然,復仇不是新鮮事。甚至可以說,人類的歷史有多久,復仇的歷史就有多久。復仇女神一早就與繆思女神聯手,擦出許多藝術火花。希望三大悲劇之一的《阿卡曼儂》(Agamemnon)、莎士比亞的《哈姆雷特》(Hamlet),至大仲馬的《基度山復仇記》,都是復仇經典,不可用說了。

如果人類歷史是一條復仇長河,這條河流在恆久中也有變化。復仇未必是好事,但它也曾站在公道一邊。希臘神話中的復仇女神(Nemesis),曾為希臘人所崇敬,報復是為了懲罰,Nemesis 的標誌物之一便是天秤。不單希臘神話,《聖經》中上帝不也充滿仇恨嗎?耶和華說:「伸冤在我,我必報應」(Vengeance ismine; I will repay)。也就是,報復是上帝主持公義的法則之一,中國人也有所謂「天譴」。

人從上帝的手中褫奪了復仇權杖,發明了自己的律法。十六、七世紀哲學家培根(Francis Bacon)說:「復仇是一種原始的公道,人之天性越是愛討這種公道,法律就越是應該將其剷除。」他看到了復仇與公道的關連,只是人並沒有主持公道的智慧,於是復仇漸漸成了污名,文明世界要啟動法律機制來加以制衡。然而法律也非萬能,培根也留意到這點,他說:「最可原諒的一類報復是針對那些沒有法律懲治的罪行而施行的報復。」以上作品如《親切的金子》、《沉睡者》、《希魔撞正殺人狂》等,都牽涉法律不彰當事人以私刑復仇,或大快人心或凸顯道德之模糊;於此來看,你以為世界文明了許多,其實還是老樣子。

暴力美學與權力遊戲
如果傳統復仇經典是以公義(及其缺失)為軸心的話,來到《標殺令》、韓片「復仇三部曲」,復仇已經變成非關道德的遊戲──導演不是要邀請觀眾作道德判斷,相反是要我們將判斷懸擱,好將焦點投放於復仇過程,從部署到完滿,以官能刺激將影像提昇為一種暴力美學。所以我們看《殺死比爾》血花四濺、斷肢亂飛、看《親切的錦子》最後一眾復仇者輪流傷害那個壞蛋幼稚園老師,我們不會不忍卒睹,而是血脈沸騰。


圖三:史提芬‧史匹堡《慕尼克》電影海報

以上提到的《慕尼克》並非純官能刺激,它的復仇邏輯錯綜複雜,是公仇不是私仇,在以巴之外,
還牽涉美國、歐洲、俄國各派勢力,道德界線模糊,黑白難以二分。史匹堡也沒有作簡單的道德判斷,而是說出老生常談的教訓──以暴易暴,陷入無休止循環,仇恨不斷擴大,終至人心崩潰,世界陷入無可信任的境地。電影拍的雖是一則一九七二年的歷史事件,導演明顯有借古諷今之意(電影末段回到紐約世貿中心的鏡頭便是一個明示)。《慕尼黑》的復仇邏輯,不是為了昭彰正義,而是透過復仇手段來展現權力,是給世人看的,尤其是透過現代傳媒的眼睛。這種復仇邏輯正好切中當前恐怖主義高漲的世界局勢。

於此,復仇在新世紀有了兩極的新表現,一是非關道德的純然暴力美學,一是以道德為口實(如「邪惡軸心」之說)來宣示權力──重點不是公道,而是權力。

潘國靈,香港作家,著有小說集《失落園》、《病忘書》、《傷城記》、城市論集《第三個紐約》、《城市學2》、《城市學》、文集《愛琉璃》、《你看我看你》,及主編《銀河映像,難以想像》、《王家衛的映畫世界》、《i 城志》等。2006 年獲亞洲文化協會頒發一年期「利希慎基金獎助金」,遊學紐約及參加愛荷華大學「國際寫作計劃」。2007年獲藝術發展局頒發傑出青年藝術獎(文學)。 個人網站:www.lawpun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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